第二百二十七章 最后的一碗酒

天黑风清，三月的江南，暖风拂面，让人昏昏欲睡。

尹周明却无睡意，账外营火点点，兵士们都已经睡了，只有几队士兵在营中巡逻。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巢湖的湖水发出清脆的声响。

自从安庆撤退之后，孙进和他们一路且战且退，张帅的铁壁合围非常有效，两万名模范军以及各地汇集的官军、民团在几个方向对孙进军进行了合围，无论孙进北上还是南下都被团团围住，几次碰壁之后，孙进只能且战且退，退向巢湖这个张帅预先设定的包围地。

他看过地图，张帅的这个计划执行得非常完美，模范军、官军以及民团组成的包围圈几乎是瞬间就完成了，尹周明率领的部队虽然只是伪攻了一下，但他心里清楚，就算是强攻，他也不可能突破张帅这个包围圈。

张帅所统领的大军已经将教军团团围在巢湖，而巢湖岸边的船只已经被张帅都抽走了，教军已经走投无路了，孙进被围困在巢湖半个月，粮草将近，明日便就是决战之日了。

尹周明心里清楚，依照教军的实力，根本无法抵抗张帅，胜负已经分出来了，孙进一个人是挡不住模范军参谋部的。

明天，明天。

明天就是约定的时候，尹周明已经吩咐完毕，他要抽掉孙进最后一根顶梁柱，加上杨义的帮助，或许可以不战而胜，达到张帅的目的。

尹周明呼了一口气，从自己接受任务到现在，仿佛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在模范军有很多好朋友，在教军里也有很多好朋友，他因此也明白自己的这项工作有多重要，他可以使得这些人免于刀兵相见。

实话说，他在教军里的这段时间里，他的确遇见了一批人，这批人正如张帅所说的，非死不可，但是他也的确遇到了另外一群人，这群人，也正如张帅所说的，非救不可，张帅的眼光就是如此，他一直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在陆军情报局建立的时候就在里面工作，经历了许多事情，他一开始对张帅也并非完信任，可是几乎没有一件事情不是在张帅预料之中，这也是尹周明和陆军情报局的那些人一直信服张帅，为张帅效力的原因，为此他们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因为他们都知道为张帅牺牲是值得的。

即使要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尹周明一直绷紧的神经总算是有些松懈了下来，他闭目养神，静静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恰在这时，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他睁开眼，门口已经走进了一个胖胖的中年文士，正是教军的统帅之一孙进，他见尹周明看他，也是一笑，接着晃了晃手中的酒碗和一坛子酒。

“孙先生怎么到我这来呢？”

孙进也是笑，径直走到了账中尹周明的面前，不待尹周明起身，便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接着将酒坛酒碗放在桌上，自己又从旁边抽了把椅子，便坐在了他的面前。

“也没剩下什么了，找了半天，也就一坛老窖，说是庐州三河产的，是好酒。”

孙进说完，将酒碗放在了两人的面前，接着开了酒封，酒香四溢，端的是好酒好酿，他抓起酒坛，往碗里倒了两个满碗。

两人都将酒碗端起，孙进拿着酒碗，道：“这杯酒是要感谢尹兄弟的。”

“先生这是从何说起？”尹周明楞了一下，问道。

“别的不说，”孙进笑了一下，“当初还在直隶的时候，教军只剩下两三千人，如果官军来攻，也不过是束手就擒，而且秋末冬初，无路可走，就算是官军不攻，怕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那些平素里叫嚷的最欢的教徒，也都离开了，就是这个时候，尹兄弟你带着那几十个人来投，那个才叫是患难见真情啊。”

尹周明笑了一下，摇头道：“若是说这个，先生倒不用谢我，我投入教军，是因为兄弟们实在是活不下去，才来投先生的。”

孙进摆摆手，笑道：“虽说如此，但是再怎么说你也是救了教军，若不是兄弟你接连击退了前来追击的官军，只怕我们连渡河的机会都没有，渡河之前，也是你力主前往南直隶，我们才能侥幸活到今天，所以，凭着这个，我也要敬你一杯才是。”

孙进说完，便将杯中的酒举起，立刻饮尽，尹周明也是笑，便也举着酒杯，一口喝完。

孙进接着又添了一碗酒，双手端着，看着尹周明，眼中竟然噙着泪花。

“这杯酒，是祝明天尹兄弟旗开得胜！”

还不等尹周明说话，孙进立刻将那碗酒饮了个干净。

尹周明听他这么一说，脸上一笑，将酒碗放了下来。

“孙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孙进本想再倒酒，可听他这么一说，却立刻泪水涌了出来，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是，是我无能，不但要害死老母亲，害死圣女，还要害死尹兄弟。”

他一边哭一边低吼，他声音很低，是怕别人听到，还不等尹周明说话，便道：“尹兄弟，你听我一句劝，今天晚上带着你们的人，向官军投降吧，那个张子云我是知道的，他是个仁德的人，不会滥杀无辜，你去投他，他是会分清楚好坏得失，不会为难你的。”

尹周明立刻愣住了，他看孙进的脸上满是泪水，也不知道是他的真心还是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这个孙进是来试探他的，当下也不敢说其他的话，便双拳一抱，道：“先生，明日大战在即，我是前锋，正要与那些官军厮杀个痛快，先生怎么说这种丧气的话。”

孙进看了他一眼，苦笑着摇头道：“旁的人看不清，尹兄弟你还看不清吗？自打咱们从安庆一直到这，一步一步不都是按照着别人的摆布走，这个张子云可不是那些昏庸无能的官员总兵，当初我在河间府，就和他有一面之缘，这个人睿智聪明，颇有书本里所记载的名将风采，行事举止也都深稳沉重，他来南直隶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妙，却还是逃不掉他的围追堵截。”

他这几句话听得尹周明很是舒爽，可脸上却不敢有半分的表露，便劝道：“先生，这也是无奈，他是江南提督，这南直隶的文武，都受着他的节制，先生你虽然是教军首领，可是奈何有个圣女，还有那些传头，先生不是不如那个张子云，实在也是无能为力。”

他这话一半是安慰，一半是实话，孙进说起聪慧，还是不差的。

孙进苦笑着，他又将酒碗倒满，满饮了一杯，呼了口气道：“我有多少本事，我心里清楚，论起行军布阵，我连尹兄弟都不如，何况是张子云？我本来想劝圣女与诸位传头向张子云投降，可惜的是圣女被那些传头蛊惑，一味求战，还让尹兄弟做了先锋第一阵……”

孙进不忍再说，教军和模范军的实力，他的心里是清楚的，这战场上的胜负往往在开战前就确定了，模范军无论装备、训练、士气以及作战准备，战术准备和战略规划上都远超连官军都不如的教军，就算是上天帮忙，恐怕都翻不了盘，等待他们的，只有军覆没。

尹周明也不说话，他心里大概也能确定，孙进刚刚那几句话不是再试探他，而是真的希望他能够趁着今晚投向模范军，不要在这里和这些人一起陪葬。

尹周明自然是不能走的，他还有明天的计划，他不但要救自己和那些手下的兄弟，他还要救孙进，这个孙进侍母至孝，又被圣女困着，估计心底里是有给那个圣女陪葬的心态。

“孙先生，战场上风云诡谲，明天会发生什么，你我都不清楚，先生现在说这些话，不是我说你，万一要是被圣女那边的人听到了，先生日后还怎么见圣女？”

尹周明话说完，孙进苦笑了一声，道：“哪还有什么日后？明天一仗过后，你我都没有性命了，还有什么日后？只希望圣女经过这次，能长大些，能在哪个地方安顿下来，平平静静过完后半生才好。”

尹周明顿时愣住了，他立刻听出了孙进话里的意思，看起来孙进似乎已经做了安排，明日一旦开战，他就会利用战场上的混乱将圣女等人偷出包围圈。

“先生你这句话在我面前说是什么意思？”

尹周明看着孙进，问道。

“尹兄弟，”孙进也毫不避讳，他盯着尹周明道：“尹兄弟，我自从加入教军以来，就没想过要活下来，我读了半辈子的书，那些人能成事，那些人不能成事，我心里清楚的很，但是高堂在上，我又恋上了圣女，这是我命里定下的，虽然我也知道圣女与我亲近，不过是在利用我，但是毕竟我与圣女也有了纠缠，如今她要在这里与官军决一胜负，我该听他的，但是尹兄弟不必，其他的那几千兄弟也不必。”

“孙先生！”

孙进挥手打住，接着看了眼尹周明。

“我这辈子自诩聪明，其实糊涂了半辈子，连自处和看人都不行，实在是我咎由自取，尹兄弟，听我一句劝，今晚就降了，趁着性命还在。”

尹周明也不说话，他实在是没料到孙进竟然会有这么个心思，一时思绪繁杂，但唯独有一条，他心里清楚，他现在不能走，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虽然一旦完成了任务，他和孙进之间的关系将永远破裂，但是这件事情他必须去做。

“孙先生，我这个人，速来是不相信官府的，如今的这情况，就是死我也不会向官军投降的，孙先生，明日我会率军应战，就算是战死，也绝不后悔。”

尹周明心里虽然不愿意，但是嘴上却必须得这么说，因为只有这么说，才可以留在孙进的身边，才能在明日将孙进逼到绝境之中，让他接受投降。

“好兄弟！”孙进立刻泪水打转，他将一碗倒满，泪水涟涟，号呼道：“没想到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尹兄弟还是如此，孙进真是百感交集，明日之后，但愿来生你我还能做一世兄弟！”

尹周明内心愧疚，但是脸上却不能动分毫的表情，便只能将酒杯举起，也同孙进一样，慷慨激昂了一番。

孙进连饮了几碗，泪水也都流完了，酒劲上头，豪气也跟着上来了，他看着尹周明道：“明日我在山上为你观战，祝愿兄弟能够旗开得胜。”

尹周明却只能心里苦笑一下，只怕到了明天，孙进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