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杀俘不祥

硝烟散尽，战火熄灭。

张子云坐在马上，望着眼前的一切。

整个山坡往泰安城方向延伸，到处都是闻香教乱军的死伤者，那些茅草屋已经被点燃，烧得连断壁残垣都没剩下，地上躺满了战死的乱军，模范军阵亡的士兵已经被俘虏们分拣出来，统一清理好了，而乱军阵亡士兵的清理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这些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乱军士兵们躺满了整个战场，折断的兵器，旗帜，武器散乱一片。

模范军再次获得了胜利，但是这次胜利是他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的。

模范军的步兵团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就摧毁了闻香教乱军脆弱的防线，十万人瞬间土崩瓦解，骑兵团开始冲锋的时候，如陈进所说，就像是在驱散手无寸铁的百姓一样，他们拿着武器，却然不知道怎么反抗。

十万大军，几乎是一天的功夫，就崩溃散尽了，他们向四散逃去，但是无论怎么逃，都没有办法逃过张子云和冯君晨布下的天罗地网，他们已经在泰安附近修筑了连串的壁垒，通过临时征召起来的民团和模范军的连队构成了三层封锁线，对于逃出来的闻香教乱军，无论教徒还是普通百姓一律拘捕，甄别，闻香教青衣以上的教众，一律处决，剩下的，则分别关押，然后送往登州，再进行甄别处置。

鲜血中是血腥味和弥散的火药味，模范军的伤亡微乎其微，一天的战斗伤亡不到四百人，而闻香教乱军的伤亡总计会有一两万人，这么悬殊的伤亡比本身就说明了战斗的本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职业军队对一群结构松散，毫无防备的乌合之众。

乱军的死伤者还包括了很大一批妇孺，他们在战斗开始后就失去控制，四处乱窜，在交战中几乎无法避免对这些人的伤亡。

张子云纵马走进了战场，这里的惨状和萨尔浒一般无二，可他的内心里，却满是悲哀，这里战死的，都是大明的百姓。

“冯大人去哪呢？”

“冯大人已经先期进了泰安城，说要安抚城中的百姓，还有顺便拜访衍圣公。”一旁的陈进赶忙道。

张子云的心里，是说不尽的悲凉哀伤，他翻身下马，扶着手中的佩剑，默然不语。

他的面前就有一具尸首，惨白的脸上已经完没有了血色，四肢蜷曲着扭成一个可怖的形状，胸口的鲜血早已经凝干，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身材瘦弱，身上穿着一件灰布破衣，赤着脚，脚上还有冻烂的冻疮。

他不忍心再看，往后退了两步，身后的陈进会意，从自己的坐骑上取下了折叠整齐的军毯，然后双手一抖，将宽大的军毯盖在了那尸首之上。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在登州大学校上高等学校的时候，跟随在张子云身后的那些近卫兵和陆军学校的实习军官们也都是面有凄色，都不说话，他们和张子云一样，这样的胜利不值得去夸耀。

“走，走，走！”

吴猛推着一个五花大绑捆着的人走到了张子云面前，那人他认得，正是当初在河间府被他抓过的闻香教圣使徐道昌，两人抬眼的时候，徐道昌的脸都变了，双腿打战，立刻跪倒在地。

“千户大人饶命，千户大人饶命啊！小的，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只是个变戏法的，求大人饶了小的的这个贱命，小的愿意为大人做牛做马！”

“千你个大头鬼，”吴猛之前也见过他，上去便甩了他两个大嘴巴子，“我们大帅如今是登州总兵官，你这个不得好死的，蛊惑了那么多人去为你们闻香教卖命，就算是剐了你也是便宜你。”

徐道昌立刻跪倒在地，呜呜直哭道：“总兵饶命啊，小的只是个变戏法的，当初小的吃不饱，是咱的叔，啊，不，闻香教的反贼徐鸿儒，教小的说，只要替他们传法，便给小的吃喝，小的是实在不得已，要不然，小的就饿死了，这次围攻泰安的，是徐鸿儒的得力助手罗国柱，和小的没有什么关系啊！求总兵老爷饶了小的的这条贱命吧。”

张子云的眼中满是鄙夷，也许当初在河间府的时候，就该杀了这个圣使，也许今天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无辜百姓为此而死。

“该问的都问过了吗？”他了一眼吴猛。

“是的，”吴猛点头，“他把他知道的，也都告诉给咱们了。”

“把他推下去，剐了！”张子云厉声喝道。

这一声，立刻把徐道昌吓得浑身直颤，接着他立刻扑倒在地，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什么，声音含糊不清，显然是已经被吓得疯了。

“是！”吴猛一招手，几个士兵便把这个发疯的圣使抬起来，徐道昌已经完发狂，声泪俱下，浑身如同筛糠一般，使劲挣扎着，可是身上被绑着，他也动弹不得，只能眼泪鼻涕流成了一团，口里则声嘶力竭地喊着，可却听不清他的声音。

紧接着，便走过来几个明军的军官，为首的穿着盔甲，满身的血污，脸上灰头土脸，不过却掩盖不住一脸得意，身后的几个人有的穿着明军的盔甲，有的则明显是自备的铁甲，显然是协同泰安防守的地方民团的军官。

那明军的长官还没到张子云面前，便双腿一跪，就朝张子云叩了几个响头。

“卑职是防守泰安的百户于大龙，今日若不是大帅及时赶到，泰安城就教这些教贼给攻破了。”于大龙说完，又是几个响头，“卑职的这条命，是大帅救得，日后大帅有用得着的地方，就把卑职这条命拿去。”

“防守泰安城的不应该是知府刘辉和千户陶志城二人吗？他们两个呢？”张子云扶着佩剑，看着跪在地上的于大龙。

于大龙也不敢说话，只是跪在地上，后面的其中一个穿着黑布的公人模样的人连忙走到张子云面前，双拳一抱。

“知府大人几天前在守城的时候受了伤，送回去的时候自付失职，于是便趁着别人不注意，在知府衙门里服毒自裁了，至于陶千户，开战的时候便下落不明，我们也一直没有找到他，兵营里的兵也没多少，没奈何，也是于百户带着，在城上守了这么些天。”

“衙门里的人呢？”

“衙门里的公差都散去了，只留下十几个，由在下带着日夜巡城，其余的师爷以及逃进城里的泰安下属各县的知县们也都不知所踪了。”

张子云不再说话，他看着于大龙，默然不语。

“乱军崩溃之后，是你领着城里的人杀出来的吧。”

“是，当时我看那些教贼四处逃窜，便听了几位下官的话，领着几百还能动的兄弟从城里杀出来，承大帅的福，砍了不少教贼的首级。”

张子云默然不语，他看了一眼是得意洋洋的于大龙和那些军官们，只是不说话，冲出来的明军猛砍猛杀，不但砍杀了许多溃散的乱军，甚至是妇孺，也惨遭砍杀，死者几乎堆成了一堆，他们都被一心想要报功的明军割取了首级。

“大帅，你这是怎么呢？”

“我听说你手里还有上千人的俘虏是吗？”张子云看着于大龙，问道。

“大帅的消息好灵通啊，我手里是有上千人的俘虏，都是教贼和他们的家人。”

“他们人呢？”

“大帅说的那些教贼？已经奉了代知府朱大人的命，一并杀了，只留下百十个女人，都赏给了这些天来守在城上的兄弟们了！”

“你！”张子云立刻怒火中烧，接着右手一甩，马鞭“啪”地抽在了于大龙的身上，这鞭子抽得又狠又快，于大龙连躲都没来得及躲，一道血痕抽在脸上。

“大帅？”

“谁让你杀这些俘虏的，你是武官，你受得是总兵之令！”张子云几乎是怒吼着。

“他虽然是代知府，但确实是卑职上官，他下的令，卑职不敢顽抗，更何况，卑职杀得是教贼，那些教贼的女人，也都是该死的，既然是该死，那为何不让咱们兄弟先爽爽！”

于大龙没读过书，自然也没有张子云那么多拘束规矩，也不知道什么仁义道德，他和多数明军军官一样，毫无道德罪恶感。

“大帅，卑职和手下的兄弟们在泰安城上，被这十万人团团围攻，日日死战，我手下的那些兄弟们战死了一半以上，剩下的一半在鬼门关来来回回了一个多月，今天不过是杀了些教贼而已，至于那些女人，我的那些兄弟们难道不应得吗？大帅，你和你的部下难道不干这些事吗？”

“你这个混蛋！”张子云抬起脚一脚将于大龙踢翻在地，他拔出了手中的佩剑，而于大龙身后的那些人，也同时拔出了手中的佩刀，瞬间，陈进也好，跟在张子云身边的近卫连的士兵们也好，都齐刷刷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张子云看着面前的于大龙，这个在泰安城上坚守了一个多月的明军百户一脸不服，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惹总兵大人那么大的气，不过是砍了些教贼，玩了些教贼的女人而已。

“大帅，您在登州的事情卑职知道，您当初在萨尔浒和建奴血战的事情卑职也知道，卑职听别人说，大帅的模范军对于咱们这些当兵的来说，就是最好的去处，可如今看来，这些都是扯谎扯出来的，卑职和卑职下官的这些人，在泰安城上刀头舔血，浴血奋战，死了那么多兄弟，大帅，换做是你怎么做？卑职奉了命，是要守护一方的安宁，这些教贼，杀了那么多人，就该死！如果大帅觉得卑职杀错了，那卑职愿意用自己的一条烂命来换。”

张子云默然不语，缓了片刻，将手中的佩剑收回鞘中，双方的人这也才收回了各自的刀剑，他看着于大龙，半晌才道：“你杀的那些教贼中有的只是被裹挟的百姓而已。”

于大龙双拳一抱，立刻答道：“对于卑职而言，没有百姓，只有教贼！”

“那那些被砍杀的妇孺呢？也是教贼吗？”

“也是！”

于大龙斩钉截铁，毫不动摇。

张子云不再说话，他挥了挥手，示意对话终止，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陈进，接着道：“派军医去城里，给百户和他们的部下治伤！其余各军不许进城，违令者，斩！”

“是！”

他又看了一眼于大龙，于大龙也看着他。

“等我解了济南之围，你拿着首级去向王巡抚报功吧，泰安的功劳，我不要！”张子云反身扶住马鞍，“于百户，咱们的确要杀教贼，打仗，也难免要死人，可是杀人之前，要好好想想，我们杀的是哪些人？”

“如果我们不问青红皂白，胡乱杀一通，这样的做法，只会让更多活不下去的百姓铤而走险，就算不是教贼，也会被杀成教贼，到头来，只会越杀越多，难不成把天下的百姓都杀光？可惜的是，古往今来，百姓没有死光，倒是那些想要百姓死光的人死光了。”

于大龙似懂非懂地看着张子云。

“卑职只不过是个不识字的百户，大帅的话卑职不懂。”

张子云翻身上马，他看着于大龙，他其实也没指望这个明军的百户懂，他只是觉得这个百户还是个尽忠职守之辈，他提着缰绳，看着于大龙。

“你不懂也许不是件坏事，我会派人把那些女子都接出来，你们那些兄弟，每个人赏银一百两，你们拿这笔钱干什么我不管，但是那些女子必须给我放出来。”

于大龙立刻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的统帅，是不是哪里有毛病。

张子云叹了口气，他抓紧缰绳，缓缓地往泰安城中去，只留下一脸迷惑的于大龙和他的手下们。